熱海來的盧公子似乎很為難, 花錢請人辦事,還要露真容, 天下只有波月樓有這規矩。
崖兒呢, 原本就不想接這個生意,他要是不答應, 正好給了她推脫的借口。其實有種很奇怪的感應,不聽他說話, 單看他坐在那裡, 會產生似曾相識的錯覺。彷彿有過這樣一個人, 長久享受著溫軟的生活,舉手投足自帶流動的氣韻。曾經引發過她的驚艷,後來深深鑿進腦子裡,偶然間蹦出來,依然引發一串慄慄的心悸。
有些怕,芒刺在背。其實知道不可能是那個人, 但還是要求他摘了面具。面對鮮活的臉, 總比不停猜測假面背後幾個鼻子幾隻眼好。
見他為難,她故作不在意,消遣似的理了理廣袖, 「我大概強人所難了, 公子若覺得不便, 可以不必勉強。只是樓中的規矩, 從老閣主開始就沒有改變過。波月樓的前身公子也知道, 刀口舔血賺點辛苦錢, 誰也不會要錢不要命。委託波月樓辦事必須事主親來,且簽字畫押一樣都不能少。我們只收錢辦事,至於會引發什麼後果,譬如將來有血債追討等,一概與波月樓無關。」一面說,一面倒了杯茶讓新羅婢送過去,「這是波月樓的血茶,市面上買不著的,公子試試」
戴著面具終究連茶都不好飲,錦衣公子靜坐了片刻,還是抬起手解開了綁縛的絲帶。
崖兒捏著藍白琉璃荷葉盞,背靠四月的春光,望向這位出手闊綽的豪客。古怪得很,他的手竟不似他耳畔的皮膚,對比之下膚色略暗,也不及其他露在衣衫外的皮膚細膩。一位飽嘗榮華的富貴閑人,怎麼會有一雙看上去多艱的手,實在叫人想不通。再看他的臉,徐徐展露出英挺的眉宇,和烏濃的眼眸,面具後是一個相貌不俗的男人,單以世人的眼光來看,算得上芝蘭玉樹。
緊繃的肩背終於放鬆下來,果然不是他。崖兒漾了漾杯里的茶,無甚波瀾地說:「百聞不如一見,盧公子令人見之忘俗。」
盧照夜輕笑,只說過獎了。端起茶盞看,盞里茶湯鮮紅,像兌了水的血。呡上一口,茶香混著微微一絲腥甜,在唇齒間迴轉。他有些訝異,「血茶不知有什麼典故」
垂簾下的美人一身紈綺緋衣,慵懶地撐頰而坐,渾身鮮有飾物,除了發間一支竹釵,便是腕上的珊瑚手串。那珠串紅得刺眼,襯得她的膚色白如春雪。隔著輕輕的煙紗,半張臉也似有欲說還羞之感,倒讓人對她的面貌愈發心嚮往起來。
她懂得享受春日的美好,清嘉的眉眼中有細膩的小情調。嗓音不見煙火,字字句句搖漾如線,告訴他:「波月樓後的若水之淵上有一片茶園,每年春季茶香瀰漫山谷,血茶就產自那裡。當年我師從弱水門,同樣年紀的女孩子有幾十人,可是後來人數慢慢變少,最後只餘四人。那些女孩子死不見屍,究竟去了哪裡原來都被運到後山茶園當肥料了。公子現在喝的茶,就是從她們身上生根發芽的茶樹上採摘下來的。都是上好的女孩子,茶也是上好的茶,公子別見外,多飲兩杯吧。」
盧照夜眼神一晃,但轉瞬如常,又呷了一口細細品咂,「果然好茶。樓主不說,我還在揣測,說破之後便能品出女血的香來。波月樓真是個神秘的地方,似乎總有光怪陸離的傳奇。關於樓主的故事我也聽說了,很是佩服樓主的雷厲風行。不瞞你說,拜訪之前我一度以為樓主應當頗具男子的英氣,沒想到」他報以歉意的微笑,「果真人不可貌相,是我迂淺了。」
聽說了茶的來歷,還能喝得如此淡定,看來確實見過大場面。崖兒輕笑,「我的傳聞,無非是那幾句罷了。江湖上沒有新鮮事,各門各派里取而代之的爭奪每天都在發生,終究誰也不願長久屈居於人下。」
盧照夜附和了兩句,復望著她的眼睛道:「盧某已經遵循規矩,以真面目相見了,樓主是否也當一現金面,以表誠意呢」
結果那雙眼睛裡的笑意更盛了,「公子可能有所誤解,規矩向來是為客人定的,可不是用來約束自己的。你出錢我辦事,公子認的是波月樓,不是我個人,所以我摘不摘面紗,都不重要。」
果然是女子,狡黠的小聰明從來不加掩飾。他一笑,笑容里有甘拜下風的無奈,也不計較,擺手說罷了,「那你我就來好好議一議牟尼神璧的事。」
崖兒道:「沒什麼好議的,公子想要神璧,波月樓盡全力為公子找到便是了。辦事之前先立契約,事成之後向公子討要傭金,如果不成則分文不取。」
靜靜傾聽的錦衣公子卻搖頭,「契約不能這麼立,早年間波月樓接的都是人命交易,不管成與不成,託付本身已經是一場賭注。身家性命都壓在波月樓,若樓主臨時改了主意,消息大白於天下時,事主身敗名裂同誰去喊冤契約對波月樓應當也起約束,這樣雙方才能放心合作,不生嫌隙。」
生意人的算盤就是打得精,崖兒脆聲發笑,「公子別忘了,是公子自己找上門來的。既然登門,就應當信得過波月樓,波月樓雖然不是什麼名門正派,但江湖道義還是講的。公子若是放心,就請立下字據;若是不放心,只管自便,今日來訪我絕不向外人提起。」
所以這女樓主還是不好相與的,談起交易來毫釐不讓,倒也難得。最終盧照夜還是退了一步,「我信不過波月樓,但我信得過樓主。立定字據後先差人送三成訂金來,餘下的就託付樓主了,請務必為在下找到神璧,千萬千萬。」
崖兒道好,當場令明王草擬。雙方都鈐印後盧照夜拱手道別,崖兒命人相送,自己依舊坐在簾幔下,摘了煙紗慢慢品茶。
蘇畫搖扇而來,進了品藻亭垂眼看桌上字據,「這熱海公子想找牟尼神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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崖兒點了點頭,「江湖上誰不想找到神璧偽君子羞於啟齒,於是掩人耳目親自出馬。只有這位盧公子是真小人,寧願花錢託付波月樓。」
蘇畫不解,「你不是不想參與的么,為什麼又接下來了」
「因為酬金豐厚。」她說著,有些解嘲地發笑。最要緊的是,他知道二十二年前那起慘案的始作俑者是誰。那些沾染過她父母鮮血的雙手,清洗過後又能若無其事地舞刀弄劍了。蝦兵蟹將固然可恨,發號施令者更可殺。她必須找到這個人,親手結果了他,才能告慰父母在天之靈。
人人想要牟尼神璧,沒有人懼怕它可能帶來的災難。擁有的人日夜如坐針氈,夠不著的人卻搶得頭破血流,世上的事實在可笑。
蘇畫伸出兩根蔥段似的手指,將那契約闔了起來,「你不必親自去,我替你跑一趟煙雨洲吧。」
崖兒唔了聲,「師父已經兩年沒有行走江湖了。」
亭畔的一株垂楊正綠,纖長的柳條隨風款擺著,每每探進亭下來。蘇畫摘了兩片葉,拿在手裡盤弄,「歇得太久,手腳都快生鏽了,這次就算我重出江湖吧。」一腳踩在欄杆上,踅身在亭台邊緣坐下,孔雀羅裙如張開的摺扇,輕俏拂動她的塵香履。她將兩片葉子對闔起來,悠悠吹起她家鄉的清商曲。春色灑滿半邊臉頰,耳上滿綠的水滴墜子被光穿透,在脖頸間投下了淚一樣的光點。
悠哉的時光,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心無塵埃地閑坐了。蘇畫吹葉子歌吹得高興,崖兒踢了鞋起身相和。高抬的手臂婉轉的眼眸,如今她跳軟舞跳得比蘇畫還好,旋轉百圈不在話下。轉完之後依舊身輕如燕,一步一步足點蓮花,紋絲不亂。
讓新羅婢拿酒來,好舞當然要配好酒。兩個人坐在春光里暢飲,蘇畫道:「神璧的行藏未必真的能找到,現在江湖人士一窩蜂往煙雨洲擠,就像當年傾巢追殺岳刃余夫婦一樣。你應下了盧照夜,萬一找不到,又如何向他交代」
崖兒眯著眼看枝頂的兩隻黃鸝,喃喃道:「牟尼神璧不是神兵譜上的武器嗎,可是有誰真正見過它屆時還不是你說它是它就是我應下那位熱海公子,自有我的用意。江湖各派虎視眈眈,就像盧照夜說的,你獨善其身,最終會成為眾矢之的。二十多年前的長淵岳氏父子,曾經那麼好的名聲,還不是說抹黑就抹黑了。既然盧照夜那麼想要牟尼神璧,那就讓他成為下一個武林公敵吧。」她冷冷一笑,「反正打神璧主意的,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蘇畫沉默下來,慢慢點頭。崖兒看了她一眼,如同當年蘭戰交代執行任務的她一樣,和聲細語道:「師父此去辛苦,千里之遙,一時半會兒且回不來。到了煙雨洲先按兵不動,我知道當初的五大門派又結了盟,倘或他們踏平了萬戶侯府,到那時候咱們再趁亂摻一腳。不管找沒找見神璧,即刻回來,我派生死門的人和你同行,助你一臂之力。」
蘇畫站起身道是,眼前的女子,早就不是當初那個又臟又啞的孩子了。她心思之深,不比蘭戰遜色。蘭戰掌權時誰也信不過,她何嘗不是這樣
入了夜的波月樓,如常的歌舞昇平。
兩個穿著短衣,咬著短刀的舞姬在台上跳劍器舞,柔媚的面孔卻帶著一身狂放的舞姿,一張一弛間,刀在脖頸腰腹間穿梭。兩具柔軟的身體,不管如何扳轉都像一個圓,台下看客雲集,陣陣聲浪里銅錢滿堂飛舞。絕色的男人和女人托著酒菜含笑穿行,間或引發一段嬌嗔,惹毛時也有雷霆震怒,抽出刀劍便砍。然後在嘈雜的勸解里各退一步,和氣生財,這就是波月樓的夜景。
崖兒喜歡這種熱鬧,至少在熱鬧里,才覺得自己是活著的。她叼著長長的魚乾,像老者叼著煙桿,面紗半撩起來搭在魚乾上,坐在角落聽南北消息。
人多,就像當初夷水邊的酒館一樣,匯聚了各洲最新的傳聞。康居駝隊的那件案子,官府到現在還沒有頭緒,一個腦袋後面綴著紅穗的紅狄漢子眉飛色舞描述:「康居人死無全屍不能下葬,剩下的那部分必須每晚搬出去曬月亮。他們信月神,據說這樣能夠通報月神,使靈魂得到皈依。所以近來那個康居首領連駝隊都不管了,天天日落把腦袋捧出來,按在柱子上吸收月華。我原本想去看看有沒有表演,結果撞個正著,差點沒嚇死我。」
大家爆發出一陣笑:「就你這膽子,還敢上駝隊摸姑娘大腿」
紅狄漢子洋洋自得,「不瞞你們說,死了的那個我也摸過。」
聽客發出下流又粗魯的調侃:「滋味如何」
「活著的時候自然滿手鮮滑,康居女人生得漂亮極了,單看那張臉,老子下頭就直打招呼。現在死了,光溜溜一個死人頭立在那裡,瞅一眼心裡七上八下。」
於是從一樁慘案發展出了各色葷味笑話,紅狄漢子還在嚼舌,卻聽見鄰桌背向而坐的年輕人不屑地哼了聲。
這一哼,引起了大家的注意,紅狄漢子拍桌,「這位兄弟,看來有話要說」
戴著綸巾的年輕人慢吞吞喝了一口酒,並不回頭,一副世外高人模樣,「真正的美人,你見過么別把略有姿色的誇上天,這樣顯得沒見過市面。我就見過一絕色美人,這美人生得妖俏,還有好手段,不光把凡人弄得五迷六道,連琅嬛洞天的紫府君都著了她的道」
角落裡的崖兒微怔了怔,抬眼看過去。只見那年輕人楚楚的衣冠下露出一截狐狸尾巴,於春凳的幽暗處搖動著。尾巴尖上斷痕分明,即便已經痊癒了,還是讓她一眼認了出來。